第二章_渺渺兮予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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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千千渺渺兮予怀!

  温渺今晚有点儿不对劲,一句话不说已经连喝三杯,万紫千看不下去,抢过杯子训她:“多大点儿出息,不就一合同嘛,今天签不了明天签,明天签不了后天签,总有一天会签,着什么急!”

  她已经醉眼朦胧,找不见杯子,就一个劲拍桌子:“我已经推了,谁爱签签去,和我没关系。”

  万紫千咂舌:“老主任卖你爸面子才调你去综合办,头一件任务你就推了,真给你爸长脸!说说吧,为什么推了,规划局那领导想潜你?”

  她迷瞪着眼睛猛点头,万紫千看了一眼她纤细的身材,继续咂舌:“哪路神仙啊,会对一营养不良感兴趣?”

  温渺往她胸上戳了戳:“敢情你这几十年营养全往这儿长了,我说呢,脑子里总缺点儿什么。”

  万紫千拍掉她的手:“说正经的,你不是挺积极嘛,怎么第一天就这德行!”

  她撑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又换只手继续撑着,问:“你有没有爱过谁?很爱很爱的那种。”

  “……有的,像万花筒和万宝路,我都是很爱很爱的。”

  万花筒是条狗,万宝路是只猫,温渺觉得和她谈论这种和她智商不相符的问题确实费劲,于是不再搭理她,捧着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手里的酒杯,一杯杯灌下喉,她觉得难受,可这种难受不知该与何人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更加难受,只好继续喝酒,越喝越难受,越难受越喝,直到后来噌一声站得笔直……

  这姑娘有个特点,喝酒容易醉,醉后容易癫,且每回发癫时都站得如同学生受训时一般笔直,接着就说绕口令:“你大大爷家的大塔拉尾巴耳朵狗,咬了你二大爷家的二塔拉尾巴耳朵狗一口,你二大爷家的二塔拉尾巴耳朵狗也咬了你大大爷家的大塔拉尾巴耳朵狗一口,不知是你大大爷家的大塔拉尾巴耳朵狗先咬了你二大爷家的二塔拉尾巴耳朵狗一口,还是你二大爷家的二塔拉尾巴耳朵狗先咬了你大大爷家的大塔拉尾巴耳朵狗一口……”

  一段铿锵有力的播音腔绕口令,成功将纠结于究竟是爱万花筒多一些,还是爱万宝路多一些的万紫千惊醒。她一边将人往外拖,一边打电话求援,还一边谩骂:“你丫的温渺,什么臭毛病,一段儿绕口令还夹枪带棒骂着人,骂谁呢你!”

  温渺浑然不知,她已经从塔拉尾巴狗说到了喇嘛与哑巴,但她也不是全浑然不知,起码她还听到万紫千问她在骂谁。骂谁?今天太阳那么毒,跑了一整天却连半个字儿都没签着,更毒的是,分别几年再重逢,那人看她的眼神如看到一只蚊子一般波澜不惊。她怀着虔诚的心敲响办公室的门,和刚走出来的他撞个满怀,她立即错愕得像个傻子,他却悠然地一边扣着手表一边说:“我要出去一趟,合同的事路上谈。”

  当她很努力控制住千思万绪,却被带到茶楼,又被带到他家,后来才明白他竟丝毫没有谈公事的意思。不骂他还能骂谁,她连续俩月不和万花筒见面,那条狗崽子都会激动得上天入地,哪像这个男人,根本拿她当陌生人,好像那些共同的曾经里只有她一个人。

  温渺连梦里都在懊恼,曾经输给他,现如今好像依然输给他,以前的季邺南不好对付,可不代表对付不了,现在这个男人,同样的面孔,不同的性格,没以前冷漠却变得深奥,比以前成熟却有点狂傲。从前的季邺南,绝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咄咄逼人,他只会在别人扑向他的时候轻轻松松一闪而过,末了,扑向他的人摔个大跟头,他却气定神闲地头也不回向前走,或许,还会稍稍整理根本没有因刚才那阵势而凌乱的衣服。

  那时,季邺南很烦她,在他安静如水的生活里,有两件事颇为困扰,一是他爹因公事病重卧床,二是出没毫无章法的温渺。

  这姑娘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一路将他从西门的自习室撵到了东门的室内篮球场,本以为可就此安静,却不料在他用钢笔往书上写笔记时,左肩又毫无征兆地被拍了一巴掌,还好他为人淡定,只是敛了浓眉合上书,半句废话也没有,拎上书就往外撤。

  温渺果然不淡定,朝着他的背影喂了一声,接着就迈起小碎步跟在他身旁:“我大老远专门跑来给你送惊喜,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不带这么绝情的!”

  有惊喜吗?自从她出现,他的生活里就只有惊吓,还好他承受力强,对于这种事儿向来采取不搭理政策,可这姑娘未免太强悍,你理她吧,她黏着就来,叽叽呱呱说个没完没了,不理她吧,她就自己和自己聊到很嗨,整个儿一烦人精。

  “这比西门的好喝,你尝尝!”温渺举着密封的纸杯,嘴里还咬着吸管,一脸虔诚地看着她的男神。

  季邺南完全视她为空气,腰板笔直,肩膀宽厚,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她伸长手臂往他脸跟前凑:“一点儿不甜,我让人泡的绿茶,不信你尝一口。”

  心烦的人被挡住脸,难免会更加心烦,于是抬手挥开,半点儿情面也不留:“你有没有脑子,说多少次我有喜欢的人了,别像苍蝇一样招人嫌行不行?”

  她反应灵活,摇摇晃晃好半天总算稳住差点被打翻的纸杯,依然咬着吸管,半点儿不在乎:“就是请你喝杯茶,又没要你喜欢我,这么敏感干什么……”说着便眨巴眼睛,反问,“难不成是你心里有鬼?”

  季邺南无言,只是脚下的步子更快了,温渺笑眯眯地端着两杯水屁颠屁颠跟着他跑。

  当时的季邺南已经快研究生毕业,因他爹被调查,出入社会诸多受制,一家人都受到牵连,不仅他的出国计划被搁置,他的人也被他哥季邺岷扣在学校。只要他不乐意,自然没人扣得了他,只是时机不对,出去也干不成什么事儿,索性在学校呆着,顺便选几个课题研究打发时间,于是他变成了同龄人忙碌的年份里最闲的人,也因此才给了初上大学的温渺盯上的机会。

  温渺是家里的老来女,老父亲早年在抗美援朝的队伍中当过文书,革命传统理念早已深入他心,后来回到祖国忙着干了几年事业,待有意娶妻生子时正巧赶上文革,等到拨乱反正时,已是十年之后,中间又绕了几个大弯子,最终生下温渺时,他老人家已年过花甲。

  他们家住在民族园路,附近有间博物馆,老父亲战斗有功,平反后被分了个馆长的职务,一直不肯退休,便以退二线的名义经常到馆里管管闲事。温渺的生活也算优渥,不愁吃穿,不知烦恼,好在老爷子管得严,她以超过录取线零点五分的高危成绩考进这所大学,此后便各处插科打诨,比较正经的唯有两件事,一是念书考试,二是追着季邺南满校园跑。

  有同系的姑娘笑她,说她不知天高地厚,什么样的人也敢追,她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回击道:“做人就讲究个敢作敢当,总比有些人好,嘲笑人时可得劲儿了,写封情书都不敢留名,人季邺南至少知道我是谁,有些人巴巴儿地渴望着,却连个屁都不如。”

  就这样,所有仰慕季邺南的校园女同胞,都被她得罪光了。

  那时候脸皮实在太厚,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都十分羞愧,隔天她便在这份羞愧里醒过来。宿醉的结果是头痛到要死,眼睛没张开一条毛巾先盖下来,接着传来倪翼妈心急如焚的叨叨:“要死呀,我叫你拿湿毛巾给她,你把这个丢给她做什么,这点儿和好的面要用毛巾盖住你知不知道,不然面太干没法包饺子你知不知道……”

  “得得得!”温渺感觉到一只强有力的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接着毛巾被揭开,“还你。”

  嘭的一声响之后传来倪翼妈的爆炸声:“要死呀,你个兔崽子,擦过脸的毛巾能往这儿扔吗,她昨儿吐了一脸,你给她擦了再往这儿扔,包出来的饺子能吃吗?”

  温渺有点儿哀伤,是怎么个吐法才能吐自己一脸,而且听他们这个说法,貌似被晾在这儿一晚上没人管。她拍了拍头坐起来,倪翼妈果然搭了个盖帘在客厅中央包饺子,倪翼光着膀子,正在用被他妈嫌弃的毛巾擦太阳眼镜,见她起来,本能地嫌弃:“哟,你还会借酒消愁啊!”

  倪翼和温渺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两人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没有好成不分彼此,倒是好得不分男女,直接将这段天赐良缘处理成了哥俩好的情谊。倪翼妈虽不能讨到现成的儿媳妇,但多了个女儿,也觉得不亏,两家窗户挨窗户,她没事儿就爱招呼小姑娘上她家吃吃喝喝,于是她进出倪家就如同进出自己家一样来去自如。

  温渺看了一圈,没找见目标,打了个哈欠,问:“老婆孩子呢,又回娘家了?”

  倪翼妈拿着擀面杖挥她儿子,说:“又吵架了,这兔崽子,三天两头惹人家不高兴,我怎么就生出个这么没出息的东西!”说着,又转向她,“上回介绍的那人怎么样,这么长时间你也不给个回话,人家等着呢,你说说你啊,倪翼的孩儿都能跑步了,你怎么还单着,这样下去怎么行……”

  她倒觉得,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行,爱情这玩意儿,就像巧克力,看着想吃,多了会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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