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又待凤来栖_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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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又待凤来栖

  第十二章又待凤来栖

  春花哪堪几度霜,

  秋月谁与共寒光。

  “没了你,这戏等下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阵阵兰香萦绕在我的鼻端,公子兰将我揽在怀中,一手为我拂起鬓边散下的碎发,另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朵洁白的玉带兰,兰花芬芳瑞吐,黄蕊玉瓣。

  他将兰花别进我的发角,审视了片刻,终于放开对我的禁锢,我与他凝眸对视,他俊美的脸庞融合在夜色中,唇边挑了抹似是而非的浅笑。

  苍翠欲滴的绿竹摇曳在他的身后,竹叶上沾了夜露,闪烁着点点月光。

  氤氲寒气笼罩竹海,他宛若天人姿态翩立在白雾中,我挺直脊背,扬起下巴,冲他粲然而笑。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若不作杀人的刀,反要成为任人刀俎的冤魂!

  他神色微怔,眸中闪过光华,幽远深邃。我无心细究他的眼神代表什么,这世间注定了有些事是我想躲也躲不过,那些生生世世错乱的记忆,本不该存在,自我成为美人爹爹的女儿那刻起,便命定要走入这团光怪陆离的旋涡中。

  含章宫里数十载恩恩怨怨,如今都要我一人背负,天定我的命,我无力回天,只能随波逐流。

  “含章宫是泥潭,只有化身清莲才能濯而不妖。这里没有人救你,惟有自救。”他笑着对我缓缓开口,俊美如铸的脸庞清冷无情,“我并不想迫你屈服,而是要你甘心情愿,待你羽翼丰满那日,方可与我一同鹏程万里。”

  我绽出最诚挚的笑容,与他拉开距离:“多谢公子抬举,我无能承受。很多事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却懂了。我是山野之人,能身入含章宫,自是因为爹爹身份特殊,公子利用我挑拨连碧和连汀相斗,她们人人都有恨我的道理,我无从辩驳。谢姐姐没有错,连汀也没有错,往常竟是我错了。若想在这含章宫里立足,我须做个强者,才不致任人宰割。”

  公子兰几许赞赏地看着我,我续道:“柔兰阁几日相处,公子教会我明白一个道理,我想在公子面前装傻扮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公子身份尊贵,我恪守本分,不敢奢望登天窥月。”

  我向竹林外走了几步,转过头,郑重问他:“公子要我将戏演完,我不敢不去,可公子的心里……真的半分不后悔吗?”

  我凝神看他,他脸上神色不变,眉峰微蹙晃过一丝疏神,我点点头:“流年春易老,这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人。连碧待公子的心,还望公子将来不会后悔!”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

  韶华易散,宫阙高阁,更哪般能见痴情女子,笑靥如旧?

  再回首,也只得梦中。

  只希望过了今日,我不会是第二个小谢!

  天香阁绿竹林畔,连汀和小谢对峙,两人身上皆是不同程度地挂了彩。

  连汀的袖子扯脱了一只,粉白藕臂上纵横着狰狞伤口,血肉外翻中隐约可见斑斑白骨。小谢下手阴狠,但自己也强不到哪去,满头长发削去了大半,绿衣被连汀的鞭子刮成碎布条,兀自有血汩汩冒出来,几乎染成了血衣,哪里还有半分翠袖招展的美妙。

  连汀娇喘不断,几度调息后终于稳住,开口说道:“连碧妹子的身手,可没有当年矫捷啦……怎么,怎么姐姐几鞭子抽过去,竟躲也躲不开呢?”

  小谢嘿嘿冷笑,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渍:“连汀姐姐的身手可越来越好了呢,刚才妹子一个不小心,就在姐姐的手臂上划了道小口子。啧啧啧!看把姐姐那条雪□□嫩的手臂弄成什么样子了,妹子这里先给姐姐赔个不是。”

  她说着躬身弯下腰,仿佛真要向连汀拜下去,可身形猝然间欺近,竟直奔了我藏身的地方而来。

  小谢手里的娥眉刺上鲜血淋漓,我吓得抱头蹿出竹林,一个打滚避开了她手中的刀锋,滚到连汀的脚下。

  “刷”一声,连汀手中的鞭子格开小谢的攻势,翻腕间飞快甩出一鞭,小谢身在半空扭了下腰,万分危急中闪了过去。

  我惊魂不定地伏在连汀脚下大口喘粗气,小谢刚刚那一刀如是落稳了,只怕当场就将我掏心挖肺,看她合身冲过来的力气,恨不得把我剖成两半。

  连汀一招逼退了小谢,再无暇顾及我,抬手捂在嘴上猛烈咳嗽起来。她越咳越凶,浑身不停颤抖,我突然觉得脸上落了些湿湿黏黏的东西,抬头望上去,她的指缝中淌下紫血。

  我伸手抹掉颊边的血珠,温热的液体很快干涸在指尖上,凑到鼻下闻了闻,有股呛人的腥味。

  “姐姐越催动功力,对身子越是不好。这些日子姐姐吸够了聚烟香,味道还好闻吧?”小谢笑泠泠地问道,低头扫我一眼。

  她故意提醒连汀那些毒香是我亲手所送,想激得连汀动手送我上黄泉路。

  连汀又咳了几声,终于止住,叹口气缓缓说道:“我自以为聪明,却没有算到公子兰会对二郎的女儿情有所钟,那香我始终未敢用,却还是逃不出他布下的局。这就是命,就是命啊!”

  她转而睨我几眼,柔声问道:“小丫头,我快死了。我有句话想问,盼你如实相告,你爹爹他……和你娘亲恩爱吗?”

  连汀的目光涣散,焦灼地梭巡在我的脸上,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她凄然欲绝的神色间满是痴念,是在痴念一段遥远的梦,早已远去的青春年少时的回忆。

  静夜中,谁也没有说话,连汀间歇咳嗽几声,小谢粗重地喘息着,我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退到几丈外。

  连汀秋水远山般的美眸中闪烁着黯淡不明的光芒,我见离她远了,才一字一顿说道:“我爹爹和娘亲情深意重,爹爹他……从来没有想过你。”

  美人爹爹心里究竟对连汀作何感想,我半点不知,但她此刻心神俱乱,只凭一口气吊住性命,我只须言辞刺激即可送她归西。

  连汀听完我的话,又猛烈咳嗽起来,这一次她不再捂嘴,任由毒血沿着唇角滑过脖颈。呆怔了片刻,她蓦地仰头狂笑起来,飞扬的青丝流荡在脑后,白绫飞曳,竟是绝命般的凄凉。

  “好!好!好!”她连说三声好,浑身剧烈颤抖,软软倒地。

  我看着她颓然倒了下去,翩落的发丝遮在她的脸上,紫血从她的嘴里汩汩涌出,半盏茶的工夫,再也不见任何动静。

  “恭喜你啊……花不语,你、你终于杀了连汀……帮公子完成了心愿。”小谢望着连汀的尸身,断断续续说道,“她本来不用死,中了我的毒……只要,只要不过分催动内息,又、又怎能死得这般快……她心神欲碎,这是……一心求死。”

  我走到连汀的身旁,低头盯着她毫无生息的侧脸。当年绝代风华,此刻红颜枯死,争?争得过命去?争些什么呢?到头来还不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

  转身面对小谢,扫量过她满身的伤痕累累,她的脸上印着交叉两道鞭痕,如花娇靥算是毁了个彻底。

  “我和连汀主上方才说的一番话,不正合了姐姐的心意吗?连汀死了,姐姐该如何谢我?”

  小谢原本气喘吁吁,听了我的话,蓦然屏息静气,眼底闪过惊诧。

  “……你!我看错了你,原来你……才是我最该除掉的人……”她嘴里说着,可哪还有力气舞动手里的娥眉刺。

  我将头上的玉带兰摘下来,捏在指尖把玩,凑到鼻下闻了闻:“姐姐又说生分的话了,我诚心帮你,却换来怨恨,真是让人伤心难过。”

  小谢一双翦水眼瞳惊惧地盯着我手里的兰花,嘶声叫道:“你、你哪来的玉带兰!?”

  “你说这花儿美吗?姐姐曾说花如人,需要时刻关怀爱护,才能常开不败,可惜啊可惜,妹子我却不是个爱花之人。”我哧哧笑了几声,举起兰花对着月色,花瓣冰晶般莹透,惨白妖冶。

  “你的花哪来的!?”小谢嘶哑着嗓子喊了几遍,突然像是醒悟了什么,抬头望向圆月,“啊……是了,我怎么忘了,今夜……是满月。”

  我捏着玉带兰慢慢靠近小谢,她如避鬼魅般地向后退身:“姐姐以为毁了一朵玉带兰,就不会再有第二朵,第三朵?十年前公子罚姐姐在天香阁闭门不出,已经给姐姐留下退路,姐姐怎么想不明白呢?十年后我来了,姐姐以为翻身有望,非要强出头去触连汀的霉头,重新唤回公子的器重。”

  我步步进逼,不容小谢退缩:“公子阴险狡诈,已把一切算计在内,我今日从柔兰阁回来,他知你必定耐不住动手。连汀未曾用过聚烟香,却身染巨毒,可见公子在她身边早有布置。小谢,你枉自聪明,怎么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我斜眼瞪向竹林,不知道公子兰听到我当面骂他会是副什么表情,小谢惨白着脸,败如死灰。

  “百草堂连慧主上说过凤凰花性烈如火,却最怕阴寒,玉带兰属极寒之物,两者相冲相克,一旦见血凶险至极。”我笑着转了转手里的兰花,小谢下意识又退数步,背心抵上苍竹,“姐姐见我戴着玉带兰回到天香阁,心里很不舒服吧?其实你不出手毁花伤人,这两样东西终究只是死物,不会害人性命,但你邀功心切,此刻弄得满身血,天香阁里又四处都是凤凰花,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呢!”

  小谢凄然望着竹林,半晌之后,手里的娥眉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一滴接一滴的鲜血连绵不断地从她的身上落到脚下,她抬起手掌看了看满手血痕,又摸了摸脸上被皮鞭抽烂的血肉。

  我安静凝视着小谢的一举一动,唇边忍不住泛起冷笑。她们一个个咄咄逼人,极力要置我于死地,将我逼得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小谢,你黄泉路上见了连汀,姐妹们也好有个照应!

  清冷月光一泻千里,小谢突然双手掩面狂笑不止,她放下手时,满脸的血污,昔日里妍丽容颜狰狞可怖,只剩一双黑眸仍旧灵动。

  她越发癫狂地大笑,双目中流出两行血泪,我心里凛然一惊,玉带兰从手中跌落。

  小谢蓦地面对竹林跪下身去,高声喊道:“天香阁连碧,恭迎公子大驾,多谢公子恩赐。连碧今生不能再伺候公子,还望公子多加保重!!”

  她飞身而起跑进天香阁,八重宝楼一层又一层亮起烛火,刹时间亮若白昼。夜风吹拂楼角上悬挂的铜铃,玎玲玲一阵急响过后,天香阁上忽现火光。

  火借风力,一发不可收拾地烧起来,转瞬工夫天香阁被吞入火海,茫茫孽火焚天灭地,将近处的几株凤凰木也映得通红。

  火焰腾天冲势,将夜空燎得透亮,凤凰木喷霞般伫立在火海中,平添几分妖冶。我眼中所望,惟剩一片刺红,点点火星腾到高空,又在瞬息陨落。

  小谢满目血泪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心中顿痛,不由地叹了口气。

  花开复花谢,情到疯魔时,必招致毁灭。

  拾起地上的玉带兰抛进火海,我凝眸望着那片跳跃无休的火焰,轻声唱起一曲离歌。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

  愿君莫为妾身悲,红颜如月有圆缺。

  今日闻得新人笑,隔墙哪知旧人哭?

  多情不使怨无情,月有圆缺望婵娟。

  我随口哼了几句,转过身,浅笑娉婷:“不知公子对这结果可满意?我可是拼了性命不要,才不负公子厚望。”

  公子兰站在三尺开外,潋滟眉目无波无澜地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怵,却固执地不减脸上笑容。

  连汀,小谢,如今都已成回忆,随风而逝。

  含章宫里,不知有多少旧人在哭,有多少新人在笑。

  回首百年这一场醉,到头来不过是十里荒凉,红颜悲恸。

  “刚才那歌……是谁教给你的?”他问道。

  我偏头想了想,回道:“没人教我,梦里得来的。”

  “唱得很好,改天好好唱给我听吧。”公子兰冲我伸出手,我走上几步到他面前。

  “公子谬赞了,你若喜欢,我改天唱些更好的。”我将手放进他的手掌,他轻巧用力,将我拉入怀里。

  “自儿时起,她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若说这宫里真心待我的,也只有她一人。”他抬指刮过我的鼻梁,唇边难掩落寞的苦笑,“你说得对,这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人。只是如果这颗心并非我所求,又该怎么办?”

  我怔目盯着面前的熊熊烈火,他的一声叹息回荡在夜空苍穹下。

  凤凰花开花落,涅槃浴火,不知何日会再重生呢?

  我,将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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