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且行且珍惜_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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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且行且珍惜

  第七十六章且行且珍惜

  永夜角声悲自语,

  中天月色好谁看。

  晨曦的微光穿透云层,忽地一下子撕破了四野弥漫的浓雾。

  马蹄声嘚嘚响起,由远及近,模糊的影子自浓雾中缓缓走出,渐次清晰起来。我茫然抬头看去,本是通体黑如墨夜的骏马,此刻已被浸染成血红色,自脖颈至肚腹间插满了羽箭,一路走过的泥土上赫然拖出逶迤的血线。

  灯笼恍如神骏天降,伫立到我的面前,垂下头,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脸。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带起一阵颤栗,我伸手抱住灯笼,将脸贴在它的脖颈上。

  伴随着一声悲嘶,灯笼颓然倒地,翻腾了几下身子,再无声息。伏在灯笼背上的人被摔了出去,滚到几步之外。

  守在近旁的兵士冲过去,将那人的身躯平整放好,我撑住早已麻木的膝盖,颤抖地爬到他的跟前。

  铁牛静静地躺在地上,五官安详得仿佛睡着了般,他的全身都已被血浸透,渗出浓烈的腥气。

  “铁牛?别睡了,到家了,快睁开眼睛看看啊?”我伸手抚在他的脸上,为他擦拭脸颊上的血渍。

  他有一双修挺的长眉,因为过于浓密,显得刚正不阿。他的眼睛很清亮,笑起来时会眯成两道细缝,虽然睁开也不算大。他喜欢仰头大笑,笑完后总是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顶,像个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力地擦,用力地蹭,那些血渍却还是凝结在他的脸上。他怎么不睁开眼睛?怎么不瞪着眼责怪我又欺负他了?

  “小鬼,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再不睁眼,别怪我又要欺负你咯!我是说真的,这次可不是扔你几颗桃核那么简单。”

  “喂,平远大将军,九幽城还没有攻下来呢,你怎么可以躲在这里睡觉?快醒醒啊,你看看还有多少醒月将士正在疆场上拼杀呢?你怎么可以自己当逃兵?”

  “铁牛,你看看我好不好?只要你睁眼,我就把灯笼送给你,我赔你的新棉袄,我以后也不再叫你是鼻涕虫爱哭鬼了,好不好?求求你,弄影还在家里等着你呢,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不能让那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啊!做人不能这样的,你听到没有!?”

  “求求你!求求你了……”我轻轻推着铁牛的肩膀,或许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就会和从前那样憨憨地笑了。

  默立在一旁的兵士们开始悄声饮泣,其中一人伸手欲拉我的手臂,哽咽说道:“平远将军他……他死了,小公子,你节哀吧。”

  我猛地摔手,疯子一样地冲那人叫道:“你胡说!铁牛沒死!他是醒月国平远大将军,是武翼都骑尉,他才不会死!还有人在等他回家,我还没有赔给他新棉袄,他不会一个人走的!你们都是骗子!你们全都在骗我!!”

  “将军真的死了啊!不信你自己看,将军身上的伤,身上的伤究竟有多少处?你凭什么大吼大叫?你这么伤心却连眼泪都没有,你才是假慈悲的骗子!”那兵士激愤地指着我破口骂道,不顾身份地放声大哭起来。

  他的话如当头棒喝,我眼前蓦地一黑,向后仰倒,天地在不停地旋转,扭曲拉伸成了诡异的形状。我躺在地上,怔目望着清湛的天空。

  花不语,你这个假慈悲的骗子,你已经……连眼泪都没有了……

  天上飘过朵朵浮云,那是多么美丽的蓝天,蓝得就像一汪晶莹的泪海。我慢慢抬起双手捂在脸上,那样清澈的颜色,会刺痛我的眼睛,我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

  “啊啊啊啊啊——!!!!!”

  一朵红梅,在风中轻轻颤动,倏忽间坠下枝头,随风殒落……

  平远将军的遗骸安详地沉睡在柴堆上,他的全身已被擦拭干净,换上了崭新镫亮的盔甲,断去锋角的追云剑摆放在他的身旁,他的双手交握,叠放在胸前。

  云骋将军手举火把走上高台,郑重端详铁牛的面容。他转过身,对着台下的醒月兵将喊道:“踏平东皋,誓为平远将军报仇!”

  台下数万将士整齐划一地高声喊道“踏平东皋,誓为平远将军报仇!”,数不清的手臂高举在半空中,声震四野,回音远远地荡了开去。

  云骋将军垂下火把点燃了柴堆,火势燎燎,铁牛的身躯逐渐被火海吞噬。三军将士跪地恸哭,金戈铁甲闪动寒芒,七尺男儿泪如雨下。

  “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任自己成为灰烬。”

  “让一缕缕火焰,翩翩起舞。”

  “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

  “倾诉!”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唱起挽歌,雄壮苍凉的歌声贯穿鼓膜,一个,两个,三个……更多的人跟着唱起来,数万人将悲恸化作送别的安魂曲,歌声回荡在苍茫天地间,久久徘徊。

  “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任自己化成灰烬。”

  “让一缕缕火焰,翩翩起舞。”

  “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

  “倾诉!”

  火焰,泪水,誓言,悲歌易水,交织成震颤心灵的卷轶。

  身不由己地随着歌声颤抖,所有深藏在心底的伤痛,仿佛已被歌声带走。山河之所以瑰丽壮阔,正因为染尽了千千万万壮士的魂灵,死亡并非终结,生命直到这一刻得以延续和升华。

  我愿意相信那些死去的人,已经化作辰星,永恒在天地之间。

  将手中的青铜鬼面抛进火海,我决然地看向爹爹,火光掩映在他的面容上,耀亮了那些我不曾留意过的沧桑。

  “爹爹,据闻东皋帝君率残部溃逃至幽泉谷,何不趁此机会派兵前往追击?若能成功,东皋则立时成为我醒月的囊中物。”

  爹爹凝神看着我,微一迟疑,说道:“……你想去报仇?”

  我点头,咬牙回道:“我要亲自去手刃此凶,为我的夫君和铁牛将军报仇雪恨!”

  爹爹沉吟片刻,远目看向九幽城:“九幽都城已被栎炀盘踞,明日我便下令率部返回陵州。若我说不许你去,你必不会听吧?说不准你还会孤身前去幽泉谷伺机报仇。这样好了,我拨一千龙禁军归你统带,务须给我齐齐整整地回来,知道吗?”

  “我又不会带兵打仗,爹爹拨这一千龙禁军给我,说得好听是归我统带,其实是用以约束我吧?”

  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爹爹说道:“聪明,你若是想找那东皋的帝君拼命,这一千人立时就将你五花大绑给我绑回陵州。听着!自古沙场上争雄较长短,你死我活本无可厚非,男儿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能够为国战死沙场,才可谓第一等大丈夫行径。”

  我怫然说道:“既然如此,爹爹何必还让我去呢?爹爹口中说的都是大道理,我不想明白这些,我只知道我的夫君被人害死了,我要报仇,弄影失去了丈夫,她肚子里的孩子失去了爹爹,我是小女子,体会不来什么叫大丈夫行径!自古英雄都是写在史册里给后人瞻望的,却不是那些白发苍苍的父母,还有那些殷殷期盼的妻子们想要的儿子和丈夫!”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这些被写入史册的英雄,用生命换来太平盛世,又有多少白发苍苍的父母和忠贞的妻子,会失去他们的儿子和丈夫!?”爹爹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到数万大军之前,指着他们说道,“你看看!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难道没有父母?没有妻子?如果不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在疆场上奋勇拼杀,那么国将不国,又何以为家!?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他们卸下战甲,你敢说谁不是醒月的百姓?”

  望着面前一张张鲜活的脸庞,我噤声不语,双手下意识地在袖中紧了紧。

  “……如此,那一千人爹爹也不必让我带去,我身上已经再也背负不起更多的血债。他们每个人都是醒月的百姓,身负父母妻儿的期待,何必跟着我去送死?”

  “诶,丫头啊……”爹爹颓然长叹,沉声说道,“你一定要去,我拦不住你,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是不想看你去白白送死,你明白吗?”

  我违逆不过爹爹的意思,当晚整理行囊,换上一身轻便的索子戎装,在一千龙禁军的随行下奔向幽泉谷。

  一路赶向幽泉谷,沿途所见惟剩满目荒凉,山野间依稀还残存着些旧日村郭的痕迹,只是人迹已绝。

  千人队的规模,说大不大,但若想半点不露痕迹地挨近东皋大军,也极不易。和禁军统带石甄商议后,决定以二百人为一队将千人分成五组,我带二百人先行,石甄压后,前后相差不到半日路程。

  不出月余时间,原本结实的封雪开始解冻,道路变得泥泞难行,马蹄踏下去,往往带起整片的淤泥甩到身后。二百人镇日狂奔下来,歇息时彼此一看,全都成了泥猴子,哪里还有半分醒月龙禁精锐的架势。

  眼看将近幽泉谷的村落,日近黄昏,我吩咐队长歇马驻足,先找处隐蔽的林子安顿下来。未免打草惊蛇,没有生篝火,二百人啃咬着随身携带的馕饼,默默围坐在马旁。

  为首的队长是个瘦小精干的汉子,据他自己说是祖籍陵州境人,行伍出身,家中有几亩薄田,父母和弱弟在家时常需要靠比邻看顾方可维生。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看看,留在家中帮父母照料田事,照管幼弟。他笑着说若是自己留在家里,又有谁来为国征战?

  再看看身边围坐的兵士,想必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我低头吃饼,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用力咽了几下才将饼咽下去。

  不到入夜时分,余下的八百人也陆续赶到幽泉谷,石甄说这一路未见半个东皋守军,很多村郭都是最近才被焚毁,似乎是刻意为之。

  正说着,东皋驻军的上空腾起数道黑烟,浓烟夹杂着火星窜入夜空,隐隐传来奔走呼救的喊声。我和石甄面面相觑,过了半晌,火势不歇,反而愈发炽烈起来。石甄一拍额头,说许是栎炀偷袭东皋军营,放火烧了军粮,我抢过旁边的战马,疾驰向东皋军帐,石甄随即也翻身上马,率部冲向大营。

  一边飞驰,一边在心底默誓,没有人可以在我之前杀了他,绝不!

  及到近前,眼前是一片火光烛天,一座座燃烧的毡帐连绵成火海,东皋兵将仿佛惊弓之鸟四下乱跑。

  我在乱军中搜寻着简荻的身影,一辆驷马桐油车蓦地窜出火阵,向着幽泉谷的绝壁方向跑去。我勒转马头紧追着那辆车,车檐四角上的铜铃丁当乱响,似乎随时会掉下来摔得粉碎。

  前面是幽泉谷的万丈悬崖,眼见再也没有路可走,驷马桐油车堪堪停步在绝崖一步之前,从车中跳下一人,背对着我的身影看去格外眼熟。

  “追到这里,应该不会有旁人打扰了吧?”那人转过身,开口说道。

  我翻身下马,走上前几步,才看清了他的容貌:“白——钺?怎么是你!?”

  白钺的目光隔过我的肩膀,望着接天的火海,笑道:“花小二姑娘?醒月戍宁将军王的亲生独女花不语?醒月蓥帝迎娶了一顶凤冠的帝后?我该称呼你什么呢?亦或是……我东皋昔年的世子妃殿下?”

  多年未曾听过的称呼乍响耳畔,我脑中嗡的一声,心下隐隐觉察出不妙,解下腰间的断剑握在手里。

  他看我拔剑横胸,不禁嗤笑道:“没用的,你那点功夫对付一般小毛贼许能镇慑住,但对我只怕不够看。我劝你还是趁早收起那把破剑吧,免得等下误伤了自己。”

  “白钺,你究竟是谁?”我凝声问道。

  “在下东皋神锋将军白钺,字文启。多承殿下昔日曾出手相助退敌,文启当日有伤在身不宜与人动手,殿下的恩德,文启一直铭记于心。”

  “原来你就是神锋将军白文启?久仰大名,若是那日我知道与白将军同行,也好早一些对将军表达孺慕之情。将军神勇名扬天下,世人难媲,就连我醒月平远将军也非将军敌手。”

  想不到白钺竟是赫赫有名的白文启,他听我提到铁牛,肃然说道:“文启极是敬重平远将军,若非两军对垒各为其主,文启倒很想与将军成为莫逆之交,煮酒论天下英雄。”

  “好一个惺惺相惜的英雄识英雄,可惜白将军心仪的这位莫逆之交,最终却死在了你自己的手下。将军好手段好谋略,想必今夜这场火烧联营的戏作,也是将军安排下的计策吧?”我细想这一路行来所见,和今夜火起的蹊跷,心中已有些痕迹。

  “早听闻殿下心思缜密,非一般须眉可比,文启这点小手段本不在殿下眼中。”白钺笑了笑,续道,“醒月戍宁将军派一千人连月追至幽泉谷,是否算准了我东皋所剩一万人马不足,兵力大减,意欲趁机对我主今上不利?可惜今晨我东皋帝君已带五万兵马南下江偃。为了看看是谁背后主使,文启刻意安排下这出火烧联营,本来也沒指望能见到殿下真容,想不到……”

  “五万?九幽城一战后你们连一万人也不足,白将军,你以为虚张声势就能吓到我吗?”

  “殿下不信,白某也不好强辩什么,一万也好,五万也罢,今后都与殿下无关了。”白钺说完,抽出软剑,直指向我,“殿下今夜前来,是不是专为了刺杀主上?自九幽城之战后,殿下想必心中恨极了东皋,更恨极了主上,文启之前也曾数次劝过主上切莫再对殿下心慈手软,可惜吾皇是个念旧的人,既然主上下不了手,就由文启代而为之好了。”

  我向后退身,白钺的软剑如影随形地挺近,“惟有你死了,主上才不会再顾忌你,再顾忌醒月,所以——你必须死!”

  寒光闪动,他手中的软剑幻化成一条灵蛇,当胸刺来。我惶悚连退数步,脚下踩空,身后是万丈悬崖,我已经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冲出一道身影挡在我的身前,软剑哧一声轻响刺进那人胸口。白钺处变不惊,迅速抽手拔剑,血如雾从那人胸前喷溅而出。

  惨白月光照亮了崖顶,那人侧身摔倒的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还未及惊呼出声,已被他压住一同摔落悬崖。

  劲风逆流过耳际,他的脸近在咫尺,恍惚间一切重新回到起点,回到了初相见的那一夜,长湖落月,发丝轻扬,他在明月千里下对我惊鸿一笑……

  我睁开眼,眼前一片白光,身下是绵软的触感,仿佛躺在云里。

  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吗?在心底小声地问自己,试着抬手,光线从指缝中透过,依旧照耀在脸上。

  一片绯红的花瓣飞过,恰落在手心里,狭长微卷的花瓣像丝血线,流淌过掌心。

  我侧过头,看到无边无际的雪地,雪中盛开着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缠绵成燃烧的花海。

  佛说,花开在彼岸,彼岸花开,那是如火一般的霞彩。

  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佛说,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惟有独登彼岸路。

  这里是三途川的彼岸吗?怎会有这么多的彼岸花,我伸出手,轻轻触摸到红色的花瓣,彼岸花微微颤动,如欲倾诉。

  试着动了下肩膀,我撑身坐起来,脚旁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人,我有些不置信地爬过去,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公子兰阖目躺在雪中,胸前的衣裳已被血水浸透,我伸手抚上他的胸口,颤抖如梭。

  醒来!醒来!醒过来啊!

  他的双眉皱笼在一处,他是睡着了吧?他怎么连睡着了都在皱眉,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他坐擁天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在梦中也会烦恼?

  我一手紧紧按在他的胸口,一手抚上他的眉宇,想要抚平那些棱角。血不停地涌出,溢出我的指间,温热的液体滚进洁白的雪地中,仿佛盛开在雪中的曼珠沙华。

  从所未有的惊惧,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呼吸,从心底涌上的惧怕,比血液流淌的速度更快。无法想象,看着他在眼前死去,那一瞬间痛彻心扉,将过往的记忆逼入脑海。

  是谁说过,要化身昙花,执守着最后一缕日华?

  是谁说过,要化身飞鸟,只为了飞跃水面时,可以看到游鱼的潜影?

  是谁带着前世的眷恋,辗转寻觅在尘世间,却等不到相见?

  你说你忘了生生世世,却记得我。

  你说我记得生生世世,却忘了你。

  你忘了吗?那一世,你说自己是无根莲,生在天池,情寄奈何。

  多少往事,多少尘封旧梦,到底是谁忘记了谁?是谁先负了谁?

  刻意冷漠的面具,伪装的视若无睹,被咆啸的血液撕裂,再也无从逃避。

  我扯开他胸前的衣服查看伤口,剑伤在靠近心口的位置,将随身包袱里的止血药尽数撒在伤口上,血虽然慢慢止住了,但他的脸色却苍白如纸。

  是失血过多?怎么办?我茫然地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低头看着他的容颜,眸光转过手腕,毅然凑到嘴边,撕咬开皮肉。

  血如注滴落在他的唇边,掰开他的嘴,将破开的手腕凑到他的嘴边,将带着毒的血灌进他的口中。

  这下他喝了我的血,身上也会带了断情草的毒吧?若是他醒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神情?会不会以为是我故意想毒死他呢?呵呵……

  我有些恶质地想着,突然有点想笑,却笑不出声,眼前的景物怎么模糊了?是老天在惩罚我的坏心吗?

  凌雪生,这辈子,是迦兰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迦兰,都该偿清了吧?

  这一次,总该两不相欠了……吧?

  脸上热热的,似乎是谁的手正拂过我的眼底眉梢,透出无尽温柔。

  “花不语,醒了吗?醒了就安静听我说。”

  我无声地躺在他的身边,他的手离开我的脸,带走了令人眷恋的温度。

  “我不是凌雪生,我对你也没有千年等待的情意。我的母后,当年驰名天下的流月夫人,因为害怕年老色衰,失却帝王的宠爱,所以在失宠之前自请离开了皇宫,带我谪居在陵州。”

  “我在含章宫里长大,每个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尊雕塑,带着崇敬和疏离。记得小时候,母后为我找来的太傅博学多才,但是教的功课却枯燥之极,我喜欢一个人躲进藏书阁看书,看些列传,游记,外史之类的杂书。直到一次,我无意中看到醒月国史,知道了千年前天下因一个女子而乱,亦因一个女子开创了醒月国。”

  “书上说,没有人记得她本名叫什么,世人传颂她是迦兰神女,于是史书中也记载她的名字是迦兰。那时候天下没有三国鼎立,中州之境矗立着一株神木,镇守四方平安。及至后来战乱迭起,神木日渐枯萎,最终迦兰神女和冠雪书生在雪山绝顶上生死对决,冠雪书生凌雪生死于迦兰的剑下,结束了群雄混战的乱世。”

  “自此世上有了醒月国,而迦兰却再也没有现身。我很好奇,那样的一个女子,她的结局又是怎样的?于是我遍翻史书,想要找到关于那段被湮灭的历史,可惜众说纷纭,正史里写她在冠雪书生死后不到一年也命殒,外史写她从此再也没有下过那座雪峰,将冠雪书生的遗骸用冰棺沉入寒潭后,她最后也死在雪山上。野史传记将她描绘成神女降世,在中州之境的神木旁化身吉祥紫藤,冠雪书生的魂魄凝冰而成雪莲,两人执守千年却日日不相见……”

  他的声音顿了下,似乎是在追想千年前逝去的岁月,有一个女子,曾被世人称作迦兰。

  我睁开眼,怔目看着他的脸,他的唇上显出淡淡的血色,精神虽萎靡,但目光却清辉如昔。

  “我从最开始的好奇,渐渐变成沉迷,在那个没有人气的宫阁里,我幻想自己是名扬天下的冠雪书生,痴心等待着迦兰。后来我突然领悟到,神话是为活人所用的利器,也许借助神话,我真的可以一步登天,去追寻幻想中的仙境。”

  “含章宫是被世人艳羡的神仙宫阁,里面住着一个转世仙人,他要寻找转世神女,他以兰为名,以兰为居。多么荒谬的谎言!世人都听,都信,只有我一个人徘徊在梦境之外,直到你来了,你也不信,我看着你,明白你是又一个活在梦境外的人。”

  “谎言说得再多,也永远无法成为现实。我骗了你,根本没有什么千年等待,也没有迦兰转世,那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是我让天下人陪我一起做的梦。大婚那夜,我看着喜床上的凤冠,突然觉得梦该醒了,梦了千年,这场梦也够长,够久了。”

  “你宁可以假死埋葬自己,也不愿意与我成婚,是我强求了。想想从前的事,我对你冷淡,百般利用,最后更是为了皇位将你推给东皋的公子荻,我怎么还能要求你留在我的身边?就算世间真的存在千年情缘,过了千年,什么都变了,我怎么能够要求活着的你,去完成死人的执念?”

  “今生今世,我是章兰,也只是章兰……”最后一个兰字,湮没在幽凄的叹气声中。

  我抬起手臂,够到他的脸畔,他鬓角的发丝,压服在纶发的金冠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不是凌雪生,我也不是迦兰,你的记忆来自史书,而我的记忆,却是从出生那一刻便烙印在心中。是谁忘了谁?这场梦,梦过了千年,实在是够久了,久得让人忘记了一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在你选择放弃的时候,我却想起了一切……”

  我和公子兰困在绝崖中,据他推测这里是悬崖中凸出的一片石台,因为背风,所以四周环境不因季节而变化。崖壁上刻着绝命十二峰五个字,字迹古朴苍劲,透出岁月堆积的痕迹。

  一连两日下来,石台上的山雪不化,掬在掌心里,直到化成雪水再捧到嘴边喝下去。饿了的时候,我和他便以包袱里剩下的馕饼充饥,看他吃得辛苦,吞咽时总是不自禁地皱眉,对比之前那一身纤尘不染的气质,我忍不住地好笑。

  雪地中的曼珠沙华菲靡艳丽,有时我靠在崖壁上,怔怔地盯着那些红花,想到小时候在花家寨的日子,想起铁牛可笑的冲天辫,想含章宫的一切,想东皋风莲的如梦美景,想……无尘。

  想到他,心中便觉一片空茫,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只有白蒙蒙的迷雾,而他就站在雾里看着我。

  捱到第三日,公子兰掏出一颗蜡丸,递到我的面前,说道:“这是断情草的剩下半颗解药,你吃了吧。”

  我摇头,侧头避开他的手:“公子的体内也有断情草的毒,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不需要。”

  “怎么?你连命都不想要了吗?就因为……无尘?”

  “公子是我的天,无尘是我的命,天与命,孰轻,孰重?”我黯然说道,如今,我却是连这命都沒了啊。

  “这解药,你当真不吃吗?”他冷冷地看着我,指尖轻弹,将那枚丸药丢入身后的万丈深渊,“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陪你到底。”

  我讶异地看向他,他的目光决绝,我张开口,半天却说不出话。

  “你这……又是何苦?”

  说话间,从山体上滑落下几颗石子,我和公子兰同时噤声,大团的雪滚下来,砸在连绵成片的曼珠沙华上,将红花压得粉碎。

  一个人影轻巧落在雪地上,又迅速转身,面对我单膝跪地,说道:“殿下,主上要我带您回去,这就和我走吧。”

  “……封丹?”我惊呼,随即明了,“是简荻派你来找我的?”

  “主上知道三日前白将军将殿下打落悬崖,连日来一直派人四处寻找殿下的下落,并吩咐说活要见人,死要……”

  “连我的尸体,他也不打算放过吗?是不是预备再做成一盏天灯?再烧一次?”我讽刺地说道,想起九幽城夜战那一幕,抓起一把雪扔到封丹的脸上。

  封丹不躲不闪,跪在原地,继续说道:“主上不会杀殿下,只是吩咐将殿下不论生死都带回东皋。”

  “若她不和你回去,公子荻是要你带她的尸首回去吗?”公子兰抚着胸口,勉强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封丹的面前,低头睥睨着他。

  “若殿下执意不肯,也只好如此。”封丹缓缓起身,从鞘中拔出长剑。

  剑锋削薄,晃过如水波般的冷光,公子兰回剑挡格,两柄长剑幻化成两道银芒搅在一起,去如破竹,矫若游龙。

  十余招过后,公子兰的喘息声粗重起来,显然伤后体力不支。我扶着崖壁想要靠过去,他蓦地回眸看向我,喝道:“别过来!!”

  “当心——!!”

  封丹的长剑趁他分心的间隙直刺过去,他回神举剑,长剑一瞬间削断了他手中的剑,刺入心口的位置。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那柄刺入心口的冷锋,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山崖边飞曳的衣袂,在雪中微微晃动的曼珠沙华,突然全部都变得缓慢,凝滞在空气中。

  有人说,曼珠沙华能够唤起前世的记忆,金冠落地,他的满头发丝凌空飞扬,仿若千年前那决绝的一幕再度重演。

  “千年前……我因你而死,千年后,我亦不悔……”

  凌雪生,若是今生咱俩谁先死了,奈何桥上就等着对方,不许独自喝忘川水,不许独自一个人过桥,这是约定,好不好?

  这个主意好,先将我的小娘子画下来,生生世世也不忘了你的容颜,生生世世都与你长相守。

  如有来世,我愿作佛前的青莲露水,只为了再见你一面。

  一阵风,一场梦,爱如生命般莫测。

  看桃花,会开出怎样的结果?

  看着你抱着我,目光似月色寂寞。

  爱着你,像心跳难触摸。

  画着你,画不出你的骨骼。

  记着你的脸色,是我等你的执着。

  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

  我的心,只愿为你而割舍。

  绝命十二峰的山壁被他手中尖砺的剑锋划裂,十二峰顷刻间变作了十三峰。风吹过空谷,我伸出手,却惟有风过指间。

  眼前,再也没有他的身影,他的容颜。

  告诉你,我依然执守的誓言。

  奈何桥上,等你到百年。

  偶然想起,那些前世的记忆,似曾相识的往事。

  沧海若能化为桑田,磐石怎会不改变?

  世间最残酷的事,是等待。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背景音乐:千年风雅

  本文最后引用歌曲《画心》部分歌词,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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